陳建成
共發實業負責人
2023年10月11日下午2時,警察接獲報案有人在破壞電箱,地點在苗栗縣政府旁邊的文化中心,這是苗栗市近年第一個電箱彩繪的行動現場。這項行動事先已向台電申請,在其他縣市也是非常常見的藝術行動,但卻似乎牽動了地方敏感神經,具體呈現苗栗市有著強烈獨特氛圍。
苗栗市特殊秩序感也能從街頭景觀窺知一二,例如街區當中未見廣設鄰里公園,又如街頭有彩繪、藝術品多為官方推廣節慶活動,看起來是漢娜鄂蘭所指「勞動」的世界,較少看到個體、社區於公共行動留下哪些痕跡。筆者於數年前返鄉生活,作為「社區」的主體之一,時常感受到自己與社區生活帶有距離,因此筆者試圖從原本的社區成員,轉為兼具藝術行動者與鄰里、環境互動,思考是加入原有秩序體系,或是找到自己可以共處的樣貌?
背景:踱步在極化的兩端
從地緣關係來說,苗栗縣位於新竹、台中兩大城市之間,論人文歷史保存更勝於苗栗縣,談政治、經濟發展程度也遠勝苗栗縣,苗栗縣相較就為「鄉村」地區,單純就票房市場考量來說,藝文活動可能不會以此處為第一首選。其中縣治中心苗栗市卻顯得更為尷尬,與周邊鄉鎮相比會被歸類為「城市」,社區營造、地方創生焦點會投往周邊鄉鎮,那些地區較有典型認知的急迫性問題,諸如人口老化、產業轉型等等。
苗栗市顯得如此「非城非鄉」,加上因為過往油礦產業發展,街區中隨處可見中油大樓、園區,及有縣府行政辦公廳舍林立,再加上市區腹地狹窄,空間感受相當侷促、生硬。1983年,苗栗市「中正堂」啟用,是苗栗縣政府層級重要演藝空間,場館內僅有一個720席的演藝廳,畢業典禮、選務活動、表揚大會均於此舉辦,更像是大型的社區綜合活動中心,而縣、市內亦無顯著的替代空間。2006年起縣府規劃於竹南設立苗北藝文中心,2009年動工,2011年啟用,具有新穎的演藝廳、實驗劇場、展覽室,苗栗人對於藝文發生場所的想像轉移至越趨繁華的苗北地區。
又或許是因為縣治所在及地方政治特色,苗栗市像個乖巧學生,給人一種清湯掛麵溫婉形象,謹守著家戶長的各種規訓,說到深刻記憶點就是較為單一,也較為傳統認知的客家、山城等等。但是,這個城市底子裡是有許多蠢動力量,在新舊之間如何避免激化對抗,甚至是不以新舊二元來看彼此關係,能夠找到對話的基礎,藝術雖然帶有批判性,但因為具有抽象化的外觀,以下茲就筆者2021年~2023年實踐案例作研討。
預備:關於藝術與行動者
當我們談論藝術行動與社區時,除了將焦點關注在社區上,可以先思考何謂藝術,此處所指不是區辨戲劇、繪畫、文學的藝術類型,而是藝術的本質?短淺的來說,藝術在當代有許多樣貌,其中一種認為「藝術的想法、行動本身就是藝術作品」,暫以此認知藝術的可能性時,社區中進行的行動無論做出什麼樣的成品,行動的本身即有可能是藝術,循此藝術之於社區不是把藝術品放在某個空間或是漆塗牆面等等。
當這樣的討論看起來模糊了藝術的界線,筆者認為實則是讓藝術與社區之間產生更多連結,藝術能打開人們對於社區的想像,當藝術作品出現時,藝術作品變成另外的客體,脫離了社區成員的角色本身,任何人都能以自己的想法與之互動,從而能夠和社區行動者、居民、關係人產生對話,成為社區營造所討論的公共性。
如上的思索是筆者對社區藝術的自我辯證,以筆者過往曾經研修政治學,從事媒體公關、社會福利、劇場藝術工作,圍繞著自由哲思、觀點論述、人性本質進行思索,因此在走近社區便會不斷尋找藝術與社區之間的交點,在這過程中如何以創新的方式對社區產生影響力,均是筆者在實踐過程中重要的背景資料。
第一部:從行動者出發找尋立基點
社區營造若作為民主化進程的一環,就會面對何謂社區共同體,最簡單方式可能是以行政區劃的鄰里為界線,但在相對為都市型的苗栗市應該如何界定,民眾跨鄰里間消費、就業、就學、居住,應可以回到根本性的「同質性」來進行框定範圍,換言之是以共同興趣、行為模式、地方認同等角度進行切入。
另一方面,社區營造所談「人文地產景」盤點方式可以如何產生運用,在地方未有意識凝聚、提升之際,如同縣市誌為一種紙本文獻,縱然以外部觀點認為夠有特色得能「越在地越國際」,若無法與民眾產生共感,便無法產生啟動所需動能。
在2021年,筆者推出包含〈超不精準地圖〉及〈藍爺爺與小興〉短篇小說的《苗圖紙》。地圖重點在於跳脫真實地理座標,而改以生活感受的距離、相對位置來繪製,即「認知地圖」。地圖以極誇張的變形呈現真實生活感,創作之初是由筆者套疊觀光客問路時手繪資料而成,合併城市南北向兩條主動線為單一軸線,連起核心區域周邊道路為外環圓形動線。第一版為自發創作,無任何補助或資源挹注,約使用5小時製作完成,發行2,000餘張,並於社群網站發布,民眾稱「位置超不精準,生活感超精準」,獲得15000觸及人數,68次轉發。凸顯詮釋苗栗的方式不再限於威權的地理地圖,一般民眾也能因為自己的生活經驗來解釋生活空間,鼓勵民眾認知生活中的「社區」。
同時,生活感所呈現的不只是空間的扭曲,也包括由生活經驗對文史產生的關聯。與地圖共同發表了短篇小說圖文,故事以真實文史史料為基礎,講述在地少年的自我探索故事,少年行走於街區時與地方紋理產生境遇的重疊。此項文本創作強化文本的文學價值,並且繪製故事插圖,搭配〈超不精準地圖〉製作為資料夾套組,讓讀者可以帶著資料夾探索街區,感知整個套組對於時間、空間、關係的伸縮、推拉。
這項藝術創作行動獲得苗栗縣村落藝文向下扎根計畫補助,在社區營造範疇下似乎更偏向藝術創作,但對於筆者及共創的青年藝術家,經由計畫推動獲得地方民眾的關注與認可,以及經由藝術觀點找到自身可以與地方互動的可能性,奠定後續社區行動基礎。
第二部:和環境互動的藝術視角
2021年的創作本質上還是對現有狀況再次詮釋,筆者仍然希望能有作品能對地方產生洞見,再經過教育部青年發展署changemaker青年社區參與行動計畫輔導,更企圖擴大與更多民眾一起共創。基於前階段對社區的認識,2022年選定具有豐富文史的苗栗市區內南邊著手,持續找到,水圳為軸線,試圖藉由水環境的公共性找到新的啟發,衍伸了〈創新水粄〉和〈洗垢藝〉兩件作品。
當時筆者與朋友組成核心團隊「懂栗嗨」,設計活動和民眾共同參與調查水圳周邊樣貌,凝鍊出包括廟宇紅瓦、圳邊綠竹、水中黃花、汙染黑泥的元素。團隊成員攝影師陳安嘉對於色彩和物件提出想法,工藝師邱映樺則對包材、製程進行改良,將地方特色米食水粄轉化,改變搭配韭菜、豆干的傳統配料,換作地方特產紅棗、小魚乾等等,並且以竹葉替代慣常使用的塑膠袋,成為作品〈創新水粄〉。此項傳統料理的創新以水粄比作水圳及農業,承載著地方的文化樣貌,而未來是否能夠運用自己的特色進行重組,符合美學的基礎下創造出新意。
和民眾一起在水圳探索時,觀察到「我們的水圳三面光,有大約2到3公尺高的水泥牆,綿延數公里」,我們希望能夠讓大家翻轉水圳壁面水泥生冷感受,還有讓圳邊疾駛而過的車行空間與水圳底優游魚群產生連結。團隊認為水泥牆可以視為分隔路面與圳底,亦能視作兩者間的過渡,更甚至可以是一個超大的畫布,在水泥牆上創作的念頭油然而生,欲經由創作讓民眾停留、思考人與水的關聯。實作時,在圳底創作礙於法規限制和現地不便,團隊不斷思考可以如何以可複製、快速的方式進行,同時必須避免造成水質惡化,參考反向塗鴉(reverse graffiti),在水泥牆上以高壓水槍和模具沖洗出魚群樣貌,創作出〈洗垢藝〉系列第一號作品,使得路面上的人們能在行車時以眼角餘光看到圖樣,進而能停下來看見水底魚群。
洗垢藝創作源自於人們的觀察,翻轉原本灰暗水泥牆印象,加上環境中原有生物地景,以及過程中低汙染、快速複製的特性,獲得許多民眾與媒體關注,陸續有節目來訪拍攝,成為城市行銷案例。對於社區營造的意義來說,我們認為洗垢藝尊重與包容環境中的角色,即不以鮮豔油漆取代牆面自然樣貌,並且以萬物議會精神視魚群也同為議事的角色,當然不可少的是周邊民眾往昔在水邊的生活情懷,於此行動團隊從紙本走進社區當中創作。
〈洗垢藝〉系列創作獲得八大電視台《世界第一等》、公視台語台《無事做巴士》、三立電視台《寶島神很大》、客家電視台《福氣來了》等節目前來取材製作節目,在縣市內有苗栗縣政府學習型城市計畫、聯合大學文化觀光學系、苗栗市農會綠色照護站等洽商合作體驗。以數據來說,團隊現存於水圳邊的創作,2023年10月設立Google地標,迄今已有近萬次瀏覽。
第三部:藝術行動擴充原有秩序
〈洗垢藝〉系列第一號作品創作過程,相當程度維持著塗鴉精神,也帶有較強的實驗性質。在後期創作時,回到社區營造與利害關係人的思考下,公部門作為主管單位,有沒有可能參與在行動之中。在2023年團隊更為有意識的計畫了〈超野的圳邊音樂會〉。
在計畫初期,行動團隊便規劃要窮盡方式申請場地核可文件,既是希望作為社造案例應該要能被複製,能讓他人知道如何再次操作,同樣也是預期保守的行政體系會有不盡如意的歷程,或許能表現我們的藝術概念「秩序的發現與重建」。經過實證,公私協力時花費比預期更多的心力,往復於說明新創事務如何降低風險,又或是新創事務與原有業務內容不同,應歸屬於何者、何層級管轄,使行動者感受到與行政部門共同學習的旅程。行動團隊盤點各種行政程序路徑,回歸藝術行動的業管機關尋求支持,行動團隊才取得核准公文。
〈超野的圳邊音樂會〉是多個藝術行動的總和,創作位置轉移到苗栗市較為新興的縣府區域,包括與藝術團隊米口陶共創的洗垢藝系列創作〈細胞生物〉,與兒童共創的〈圳底微生物〉,和一場同名露天音樂會,擴大集結社區成員和藝術能量。
團隊邀請米口陶以〈細胞生物〉系列作品參與洗垢藝創作,以其作品具有繪本般夢幻感受,試圖讓民眾感受到水圳受到汙染時,還有哪些新的發展可能,並且與洗垢藝第一號作品相對具象的魚群產生呼應。同樣運用洗垢藝技術,團隊與周邊的幼兒園合作,小朋友經由顯微鏡觀察受汙染的水圳水體樣本,看見了微生物樣貌之後,在牆面上刷洗出許多微生物樣貌,小朋友們在完成後能夠與水圳地景產生情感連結,亦能指出水圳中有微小生命持續為水質努力。後續學校老師回饋提到,有孩子回家之後還很努力繪製自己的微生物圖樣,也有孩子經過水圳的時候會跟家長指出自己的作品,以及孩子在使用水資源、留意汙染源時,都會更為謹慎小心。
計畫的最高潮是秋夜的圳邊音樂會,是當時團隊所有社區、藝術經驗的集結,訴求是讓人們感受圳邊空間的可能性,在執行過程中期盼能激起社區的自主能力草根性,包括邀請民眾自備座椅來參與,藉此民眾不再是參與一個被準備好的活動,參與者自己也成為創作者。籌備時,團隊受到許多民眾提問「為什麼不在正規場館演出」、「這裡演出很少人會看到」等等,民眾仍然習慣藝術存在於被規畫好的空間內,而不是可以與生活親近的,這種疏離感在活動現場同樣能觀察到,部分民眾站在離表演區域較遠的區域,採取觀望而非參與的身體語言,亦有看到民眾在住宅大樓打開窗戶觀看。
團隊在規劃音樂會時,並沒有規劃專業的燈光、舞台、音響,沒有主持人、發起人致詞,試圖提高去中心化的形象,當遇到周邊垃圾車經過時,演出團隊以改編過的曲目回應,而非由籌備團隊預先協調清潔隊關閉垃圾車音樂,使得演出能夠真實的與周邊地景、事件產生回應,這樣的設計反而對參與者來說非常新鮮,反應「在這裡居住數十年,沒想過這裏可以有音樂會」、「原來音樂會也可以這樣舉辦」。此次活動給予團隊很大的鼓舞,看見民眾能以自己最舒適的方式參與,也認知到自己能夠參與在藝術當中,後續民眾可能持續以自己的力量參與社區。
此處實質持續改變的部分,包括有居民願意認養清除圳邊雜草,以及洗垢藝作品至今仍持續增加創作者,每當有學校、工作者來訪時,團隊會解說創作過程,然後來訪者可以自己在牆面上刷洗出微生物圖樣,團隊便提醒洗垢藝會由戶外灰塵自然覆蓋圖樣,創作之後可以時時回來關心作品,藉此連接起創作者與土地之間的關係。
▲圖說1:不依照任何慣例在水圳邊舉辦音樂會,回歸最自在的方式,沒有舞台、音響,打開社區的想像。
在探索秩序過程中長出怎樣的魅力
回到2023年10月電箱彩繪的現場,光天化日之下,藝術家衣著整潔進行創作,於縣政府、文化中心旁的藝術行動看起來沒任何危害,在沒有任何民眾現場前來攀談、閒聊下,警察盤查時並未實質檢查公文、計畫書等,僅表示民眾報案「破壞公物」,亦非危害交通、暴力行為等立即且重大危害,因此我們不解民眾為什麼逕直選擇報警,這樣的狀況對於行動者感受到挫折。
更加深我們思考行動者之於社區中的秩序應該如何互動,例如電箱彩繪的警察盤查事件,雖然是超過了原本行動規劃,但是因為警察的出現讓「探索社區秩序」的行動增添意義,因此對於這個藝術行動是警察與不知名的報案者都成了共同創作者。換言之,筆者認為從藝術的角度看社區營造,不單單只會關注於地方意識的凝聚,也可以將視線放在整體過程、參與者意念,甚至是發生場域的地方紋理為何,環境因子構成了藝術行動的整體。
以筆者在苗栗市行動的案例來說,假如單就施行手法來看,電箱彩繪、牆面美化、料理創新在台灣社造短短30年內都已不成新聞,尤其在政府競爭型補助下,有可能在審查時間過短無法深究,或委員對於地方認識不多時顯得創新不足,筆者就曾經被詢問「你在社區做的OO行動與其他人做的OO行動會有什麼不同」,簡言之同樣的創作手法,在不同時空背景、操作者實施都會有各自的風貌,我們可以更去看到作品表象之外的東西。此文所提到的案例,因為基於苗栗較為保守氛圍,在行動階段即具有藝術性,乃至於所完成的作品代表的意義,都是以此處為主體來檢視,而不是以其他地方相比而論定價值高低。
我們在任何場域均可能遇到地方原有秩序,不限於法規、人際網絡等結構性狀況,就本文所提內容,欲再次提出研討的是有沒有機會與原有的秩序共生,並且試圖提出實作經驗中的操作流程,由自我認知建立框架,再來對現有素材進行觀點轉換,逐步外顯於社區環境當中,透過藝術的手法在原有秩序當中另闢蹊徑創造對話,從而能與所有參與者排練如何形成新的社區共同體,甚至是創造出新的秩序。
最後,從如上的實踐案例中,筆者從自我認知的秩序開始,延伸到人與物,社區與街區規劃,社區藝術行動的意義可能存在於彼此之間的關係,由此揭示著可能衍伸出的倫理風險,包括創作期間社區居民是否被視為材料來調度使用,或是當觀眾對作品發出讚嘆之際,觀眾是在未察覺的狀態下反而對社區帶有偏見和歧視。尤其當我們開始將彼些社區藝術與收益掛勾之後,例如改編為社區小旅行景點、體驗課程等等,倫理風險更需要留意。因此時時要抱持初衷,以藝術的觀點來看社區營造時,提醒我們通過藝術的創作和呈現,人們要能夠看到社區的潛力和可能性,從而激發出對於未來的希望和動力。這種對於未來的想像不僅僅是空想,更是一種實際的行動指南,能夠引領社區走向更加美好的未來。